原创丁家幺女人间故事铺
如果鉴定伤残成功，就能拿到十万，这对李国栋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已被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搅得一团乱，能拿到赔偿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赔偿也不是轻易就能到手，李国栋觉得自己仿佛也失去了什么……
1
年12月13日，李国栋去大海派出所交警大队领摩托车的那天，脸色和天空一样，都是灰蒙蒙的。
还未拆除，连接右眼泪道的硬膜外导管，突兀地裸露在右眼和鼻子之间；已拆线的5cm面部挫伤缝合口，像蜈蚣一样斜贴在右脸上。原本英俊的国字脸，现在更是引人注目，自他一进门，就引起了陈伟的注意。
陈伟是大海法律服务所的一名律师。
李国栋在交警的指引下，开始办理各种手续。这期间，他总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拿出面巾纸，擦擦不由自主流泪的右眼。等到警察同志说“好了”时，他终于可以领走，因为在11月28号晚间5点半左右出车祸，被交警扣留的二轮摩托车。
出门前，时龄59岁、身高cm的李国栋在30岁左右、个子比自己矮一头的警察同志面前，弓起原本就微驼的腰，伸出干燥粗粝的右手，想要握手以示谢意。他尽力扯动着饱受摧残，还处于恢复状态的面部肌肉，堆起了一个笑，说：“同志，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警察同志直接忽略了李国栋悬在半空中的手，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李国栋的手在收回之前，被一直在旁围观的陈伟一把握住。陈伟是跨着大步来到李国栋面前的。这个步子跨得有点轻浮、有点大，和他已经四十大几的年纪很不相称。他一站定，就开门见山道：“你这个交通事故可以拿到钱的！”
已近花甲之年，半个多月前才九死一生的李国栋，自出院后已经有种看淡世事、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了。现在，对他来讲，健康就是最大的财富。何况，这次事故还是自己负主要责任的追尾事故。听了这句话后，他灰蒙蒙的脸上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机械地和神情以及精神状态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陈伟握了握手。
瘦长的陈伟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国栋，重复了一遍：“你这个事故可以拿到钱！”
李国栋和陈伟握着的右手一点点收紧，仿佛结了冰的脸出现了裂缝。他半信半疑：“1万多的医药费能拿回来？”
半个多月前的11月28号傍晚，盐城起了大雾。下班时，李国栋因为要去给同在县城上班的小女儿送棉鞋，就让手下的几个工人先行回家，自己则弯道去了女儿的宿舍。等他送完鞋，再下乡时，原本若有似无的薄雾，已经像浓烟一样笼罩在了大地上。他带着一个工人，骑着摩托车全速走在回家的马路上。半途中，因为视线不佳，车子直接撞上了停靠在路边且没有开双闪警示灯的卡车尾部。
“砰”的一声，李国栋和随车的工人应声倒地。这一声巨响，让李国栋至今都没再碰过摩托车。尽管，他出院后领回并花了元修好了车，但没几天车子就被他转手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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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栋领回摩托车到家的当天，便不由自主地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走着。他略带兴奋，又有点局促地告诉28岁的小女儿陈伟律师对他说的话：视力下降、泪管破裂后遗症是可以定到伤残的，十级伤残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可以拿到近10万的赔偿。
10万是什么概念呢？抵得上李国栋大半年的收入了。
可他还是不确定要不要去打这个官司。
怎么会有平白无故掉下近10万块钱的馅饼，到他们这种平民家庭的好事情？“劳动创造财富”的理念根植于李国栋的脑海里大半辈子，现在只要打个官司就能拿到钱，这种“不劳而获”的好事让他心慌意乱，比卡车司机姚贵为了推诿医药费骂他们一家时都忐忑。他只能向家里人征求意见，没上过什么学的老婆要问一遍，上过大学的小女儿也要问一遍。
父亲满脸是血躺在救护担架上，时不时地倒抽凉气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现在还有个健健康康的爸爸，女儿已经倍感知足，所以她回：“爸爸，你真的看不见吗？”李国栋严肃道：“是的。右眼几乎模糊了，还总是流眼泪。”
“真是的，那就去打官司。不要抱希望，能拿到钱最好，拿不到也不要抱怨，人好好的就好了。”
李国栋点了点头。
陈伟开始正式接手李国栋的交通事故理赔案。他让李国栋把从事发到住院的经过详细地陈述一遍，特别是住院治疗的经过，涉及的各种费用、病历等材料也都要拿出来。
李国栋是从11月28日晚，被救医院进行治疗的。围观的路人从躺倒在路边的他口袋里翻出了手机，联系了他老婆。李国栋老婆哀嚎着联系了两个女儿。33岁的大女儿先赶到了现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医护人员一起把李国栋抬上了救护车。
小女儿接到电话后，连忙请正想和自己谈对医院。医院门口后掉头就走了。医院急诊室，一进门就见到刚做完脑部CT等各项检查、躺在推车上准备去住院部的李国栋。
李国栋的整个头部被绷带包扎着，额头至右脸处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浸透，身上的衣服沾了不少泥土，裤子膝盖处破了个大洞。小女儿哆哆嗦嗦地喊了几声：“爸爸，爸爸，爸爸！”
李国栋倒抽气屏着息，回：“嗯……”
小女儿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几个小时前，爸爸才打电话告诉她，鞋子已经送到她宿舍。
检查结果当天晚上就到了李国栋家人的手中：大脑轻微脑震荡，右眼泪小管断裂、右眼及面部多处挫裂伤、多发性面骨折、全身多处挫伤。不幸中的万幸，生命没受威胁。
不过，生命没受威胁的李国栋还是受到了卡车司机姚贵的口头威胁。
姚贵和李国栋是熟人，两年前，李国栋带手下工人给他做过房屋拆除工程。那会，他还欠李国栋2万的工钱。50多岁的精瘦矮小男人一边掏出元交医药费，一边骂骂咧咧：“妈，咋不直接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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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栋当天晚上开始接受输液消炎治疗。这一输就连着输了两天一夜。入院当天晚上，医生们就知道了李国栋是因交通事故入院的，也给出了会诊意见：李国栋急需做手术。主治医生是个中年男人，他每天按时来查房，也会嘱托护士按时换药、换水，但就是不提做手术的事。
李国栋的整个脑袋肿胀着，脸上撕裂的皮肉依旧破着，断裂的鼻骨依然碎着，住院的前一两天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全倚仗着大女婿搀扶。大女婿在市里做家装建材生意，和人打交道是强项，但这次在和医生沟通的过程中却总是不畅。他接连两天去医生办公室咨询，得到的回复总是“先消炎”。
大女婿多方打听了解到，若不及时进行泪小管吻合修复，会导致泪小管永久性堵塞。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能担事的男人，大女婿果断地在第三天主治医生查完房时诚恳地来了句：“赵医生，我想去你办公室谈谈我丈人的病情。”说着就跟着医生出了病房。
当天早上主治医生终于给出了“消炎”之外的答复：“明天上午做手术。”
李国栋一家对赵医生百忙之中抽空给自己家人做手术表示了万分感谢。尽管，他们心知肚明，这条答复是用元红包换来的。
第二天手术时，医生征询李国栋的意见，需不需要用麻药，并把麻药对大脑的影响说了一遍。李国栋为了不影响大脑，拒绝了。他是头脑清醒，眼睁睁看着医生在自己脸上、眼上做手术的。所以，每一针穿肉、每一刀割骨的感受他都清清楚楚。手术做了3个多小时，出来时，他紧咬的牙齿还在颤抖，病号服全是湿的。
医生再次来查房时，对陪护的小女儿说：“给你爸爸用的引流管是进口的，整个医院才有。”小女儿连声回道：“谢谢医生，谢谢医生，麻烦你们了！”
12月6号，李国栋出院。住院8天，共花去治疗费.5元，是姚贵垫付的。李国栋住院期间，姚贵总共来过两回，第一次是事故当天，第二次是李国栋手术的第二天，两次共计交了00元医药费。
医院收费处的会计，两次都是在姚贵咒骂李国栋一家的污言秽语里接过钱的。上至没什么文化的李国栋老婆，下至大龄未婚的李国栋小女儿都没能从他嘴里幸免。而且，医院，也不是为了交医药费，而是想让李国栋在事故责任认定书上签字，让他先把卡车领回去。李国栋的女婿卡着这点，才让他把医药费交了。
门诊病历、入出院记录、医药费票据、用药明细以及出院诊断书等材料，现在都被李国栋一并交给了陈伟律师。
陈伟说，姚贵的车子在保险期内，现在只要鉴定成功伤残，就可以拿钱了。
李国栋这辈子，没少经历风浪。他当过村长、厂长，做过农民、小商贩，当过农民工以及迁拆包工头；他风光过、落魄过，辛劳一生生活才终于在晚年归于平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都咬牙挺过来了，还没有哪一天、哪一段日子、哪一个人让他认怂，承认他自己是个残废。
10万块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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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的第三个月，医院进行了拔除泪道引流管手术，一周后门诊复查拆线。陈伟全程陪同。年6月8号，陈伟到本地法院，将姚贵和卡车的承保保险公司一起告上了法庭。姚贵接到通知后，骂骂咧咧：“你咋不直接撞死，我他妈天天给你烧纸钱！”
法院立案后，通过摇号，将李国栋分医院，进行伤残鉴定。
鉴定前，陈伟和李国栋一起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看了李国栋的病历以及眼睛现状后，认为他已经达到了十级伤残标准。即便如此，陈伟还是不放心。陈伟问医院有没有熟人，有的话找一下。李国栋连夜把在隔壁市的亲戚搜罗了遍，没想到还真有！
有个表亲的儿子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立马保证这事包在他身上，他认识执行鉴定的医生，他来打点，表叔出打点费就行了。这个表侄临近40岁，是个二手房中介，每天和各种人打交道就是他的工作。
第二天，李国栋特意去了表侄家一趟，除了见面礼，还给表侄家的两个小孩一人包了一个元红包。
执行鉴定之前，表侄牵线让李国栋、执行鉴定医生一起吃了顿饭。这顿饭的最后，李国栋顺手把一张元的支票搁在了递给医生的面巾纸之上。医生心领神会地接过，象征性地擦了擦手，就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7月24日，医院进行伤残鉴定。在医院的电梯间里，陈伟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辣椒水，在李国栋右眼下面涂抹了一遍。李国栋原本就莫名淌眼泪的右眼，顷刻泪如雨下。
做完伤残鉴定到家的晚上，李国栋接到了表侄的电话。他告诉李国栋，医生说，鉴定过程顺利，一起参加鉴定的另一个医生也要给个辛苦费才好。隔天，李国栋又给表侄转了元。
但顺利可不等于成功。这天夜里，李国栋一宿没睡，他在家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他问老婆，这事能成吗？又问小女儿，这事能成吗？小女儿问，医生说的原话是什么？李国栋说完，小女儿回：“应该能成，不成功的话，他不会再开口要钱。”
李国栋习惯性地拿着面巾纸擦了擦淌眼泪的右眼，笑了笑：“也对。”
做了十几年拆迁包工头的李国栋，挣的每一分钱都是靠起早贪黑，出脑力、体力攒下来的。一年天，只有年末找各个老板结算工程款给工人发工资时，他才会有点压力，但该睡觉时还是会睡觉。而且，近几年各种严打拖欠农民工工资相关政策出台后，他的压力更是小了很多。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年像年一样，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几万块，就折腾得他隔三岔五地夜不能寐。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鉴定结果如意：泪小管损伤后遗溢泪症状符合x级（十级）伤残。
陡降的视力、溢泪症、破损的面容带来的生活不便和困扰，在此刻都成了十足的好事情。好到，李国栋特意请陈伟去饭店吃了顿庆功饭；好到，已经没了照镜子习惯的他，又开始照起了镜子。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
5
年9月7日，本地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陈伟将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驾驶证、行驶证复印件、交强险保单复印件、入院诊疗相关手续、疾病证明书、司法鉴定意见书，鉴定费发票，承诺书，摩托车修理发票等证据一并提交给了法院。
最后结合实际情况，法院对李国栋主张的治疗费、住院伙食补助费、营养费、护理费、车辆修理费、误工费、残疾赔偿金、交通费给出了判决，合计赔偿.74元。保险公司在交强险限额内赔偿元，姚贵赔偿.42元。返还姚贵此前垫付的医药费.58元后，李国栋实际拿到手.42元。15天内履行完毕。
钱还没到账，怎么分配，李国栋却早就在脑海里盘算过几百回了：律师费2万，两个女儿一人2万，来年老婆60岁生日买条金项链1-2万。
李国栋一出法院门，就先去取钱把陈伟的律师费给结了。他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陈伟才好，一边一个劲地说着各种感谢的好话，一边不停地拿着面纸擦着右眼。他高兴起来时，有溢泪症的右眼，泪流得更起劲。
钱到账后，李国栋取了4万给两个女儿。因为他出车祸，撇开遭受姚贵的各种辱骂不提，合家老小没少遭罪。大女儿、大女婿照料他耽误了不少工夫，特别是女婿家里家外出了不少力；小女儿因为这事，对象也没谈成。这些他心里清清楚楚。最关键的是，大女儿家有房贷，小女儿也有。借着照料他的缘由，做爸爸的再帮衬一把。
大女婿让他趁着这个机会把姚贵拖欠了两年的2万工资要回来。已经受过姚贵不知道多少辱骂的李国栋摆了摆手，息事宁人道：“算了，我自己撞上去的，就当自己出医药费了。”
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李国栋因为一场车祸赚了10万块，一时间舆论哗然。这么多年，镇上出车祸的人一双手数不过来，还没有哪个能像李国栋这么有头脑去打个官司赚钱的！苏北乡镇里的人，一年忙活到头能存几个钱？靠天吃饭的农民有个3、4万了不得了；在外打工的普遍也就6、7万。10万，一个官司就能拿回来了呀！
提起这事，姚贵总是咬牙切齿：“他弄了十几万回去呢！”
其实，哪有？李国栋自己心知肚明，没有的。各种送礼走关系加起来算1万，律师费2万，姚贵拖欠的工资2万，两个女儿4万，他自己到口袋里的只有1万多。
每当有人找李国栋核对这事时，李国栋就笑笑：“你看看我这副狼狈相，哪是钱的事？这眼睛总感觉不对劲，医院看看呢。”
一语成谶，当年底，他医院。
年末，总感觉右眼不适的李国栋医院。去医院前，他特地找了当地一个有合作关系的工程老板，请他帮忙找个相熟的好医生。搭上线后，医生给李国栋做了全面检查，发现他右眼里还残留着未拆除干净的手术线，右眼泪管也处于堵塞状态。
医医院再做个手术。他问李国栋，什么时候有空。
李国栋才柔和了小半年、备受摧残的面孔在这瞬间又一点点结成了冰。他沉默良久，最后弓起了腰，伸出了粗糙的右手，并在脸上堆起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回：“医生，你有空，我就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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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栋半生辛劳，赚的都是血汗钱。十万元的赔偿对于老实本分的他来说，像上天掉的馅饼。可当他真的想一口咬上去才发现，馅饼中亦有陷阱。最重要的是，这馅饼他吃得不安心，也不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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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一场价值十万元的车祸》